今天是先父八十八歲冥壽,謹上載下面的文章作紀念。
回想幾年前我退休後,時間充裕了,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。有一天,看到報章上一個徵文比賽的題目﹕《生命中最後的一天》,那觸發我再次提起筆,寫下一點點往事。那時候,寫,只是為了作記錄,並沒有投稿;今天,就將那一點點往事放在這裏作紀念吧!
生命中最後的一天
心電圖的線路緩緩地移動,慢慢地……直至靜止,這也為老爸的生命畫上休止符。
那是一九九五年初的一個冬夜,外子和我由醫院回家後接到醫院的急召,於是再度乘車趕往醫院,陪伴彌留的老爸度過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夜。
那天我如常上課,如常開會,如常輔導學生,但整天似被一種不祥之兆籠罩,放學後即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往醫院。我每天乘公車由將軍澳奔往瑪麗醫院,看望病塌上的老爸,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兩個月了。前一個晚上看見老爸呼吸困難,他凹陷的臉頰令我不寒而慄,教我如何能夠安心上課?
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的矛盾。九零年我晉升為教育主任,獲發房屋津貼,雙親曾為我高興,但問題是我須要調往遙遠的新市鎮上任,這也就帶來麻煩了。工作量大增,加上舟車勞頓,我發覺可以照顧多病的雙親的時間少了,身上的壓力也大了。
老爸比老媽遲兩年逝世。老媽一向身子羸弱,紅斑狼瘡症曾令她一蹶不振,先是免疫力的問題令她手背的傷口久久未能治愈,須由肚皮割皮修補,再而類固醇的副作用令她雙腿的骨質退化,行動不便。每天下課後我須前往老媽家替她洗澡,打點一切,那已經是很吃力的了,後來她更因肺炎入院,我得每天進出醫院探望她,更令我心力交疲。
總覺得老媽的逝世與我的忙碌有關,以往她的生存意志很頑強,二十年前腦膜炎導致的昏迷她也熬得過去了,為什麼這次不可以?
總覺得老爸的逝世也是與我的忙碌有關。老伴逝世後,老爸也明顯地頹唐了,他又怎能獨自堅持?他的糖尿病已嚴重得需要每天打針,我每天下課後就到他家替他打針,可幸的是他也能坦然面對。可惜,糖尿病影響他的腎功能,他需要在家洗腎了!幸好洗腎初期是暑假,我可以每天到他家三次,替他換洗腎的藥水,但是暑假後怎辦?這是他和我也要面對的。初時老爸的意志仍是頑強的,我曾經很佩服他竟能懷著洗腎袋出外,往公園晨運,往茶樓品茗。
九四年的暑假就是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。替人打針是我懼怕的,但為了老爸我願意變得勇敢;一天換三次洗腎水是吃力的,但為了老爸我願意承擔。有時我會想﹕為什麼哥哥和妹妹要移民彼邦?但另一個我又會說﹕這不就是我要留下的原因嗎?
九四年的暑假就是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,之後我們有了救星!我聘用了一名曾受接生訓練的菲傭。打針、換洗腎水的工作她勝任愉快,我身上的擔子算是輕了,但困難的是平日我須助老爸洗澡,以免肚皮插喉的部位受感染,菲傭願意做這樣的工作嗎?於是開學後我依舊每天於下課後往老爸家助他洗澡,與他聊天,他雖然只是吃一些清淡的食物,他看來還是可以堅持的。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。
新官上任三把火,的確不錯,新來的校長帶來新的工作!無盡的會議、排山倒海的作業令我失眠了!半夜醒來眼前出現的是完不了的工作,當然還有老爸期待的眼神。
每天我離開學校的時間越來越晚了,菲傭也就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協助老爸洗澡的工作,老爸也靦腆地接受了女兒以外的幫忙。
「你爸爸的肚皮受細菌感染了,須立刻入院……」就是這樣,老爸待在醫院直至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天。
那一天我如常上課,如常開會,如常輔導學生,但我臉上欠缺的是慣常的笑臉。
「作者為什麼以『我和我的唐山』為題?」我提問。
「這是表達作者和唐山關係的密切。」學生回答。
「一點一滴的生命就在一瞬間逝去……」
寒風削面,不禁打了一個冷顫。坐車往醫院時縈繞腦際的就是課堂上的討論﹕「二十四萬生靈就在一瞬間逝去、死難者家屬和倖存者的悲痛……」老爸會不會就在一瞬間逝去?
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的矛盾。老爸想我每天都去看望他,但我又怎可以丟下學校的工作不理?看見病塌上的老爸越來越消瘦了,凹陷的臉頰與他腫脹的肚皮成強烈的對比,我不禁潸然淚下,他能堅持下去嗎?
心電圖的線路緩緩地移動,慢慢地……直至靜止,老爸的體溫逐漸變冷。我第二天如常地上學,笑臉當然要在一段日子之後才重現。
老爸,你的孫兒、孫媳婦很孝順,他們專程從加拿大回來拜祭你們呀!